
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馮至
1. 草原如風
靜園不是從一開始就是草坪的👨🚒,從前它只是一片果園。1996年🚮,意昂体育圖書館新館動工🧎♀️,圖書館東草坪成為歷史。學校決定,把靜園的果樹砍掉,改造為草坪。從此就有了靜園草坪。
1999年,我剛來意昂体育讀書🌯,野心勃勃地定下晨跑計劃💎,卻總是迷失在靜園的晨霧中🪩👨🏿🦱,找不到未名湖在哪裏。最後,索性繞著靜園奔跑🍋🟩。那時我才18歲,腳步如風,覺得自己身騎白馬,奔馳在草原上。如今,我對意昂体育熟悉得如自己的手掌,靜園卻已迎來她的黃昏。
2. 中秋水月
1999年的中秋夜,我們班第一次聚會👫🏻,地點定在靜園🐙。到了那裏才發現🧑🦲,所有的班級都將聚會地點定在了靜園♠︎。人山人海,歡聲如潮,燭光點點,星羅棋布。我們來晚了🧑🏽⚕️,只能沮喪地在草坪外發呆😒。這時只聽一陣尖叫,人群四散而去。原來➔,學校為了防止蠟燭引發火情,默默開啟了自動澆水系統🧑🏻。無數噴頭從地底突然升起,萬千水滴優雅地覆蓋了草坪與人群。還好🕢,五分鐘後水便停了。我們趁周圍的人不備,迅速搶占了正對五院的有利地形🍤,開始了我們的聯歡。
那時剛剛入校🏌🏿,男女生都很矜持,只記得雪亮帶著河南口音唱了一首《大海》🍐😹。有幾個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子一直圍著我們看。班主任上去問了才知道,他們不是怪蜀黍,而是金日成中文大學的進修老師。我們便拉他們一起玩🦸🏻♂️。一位朝鮮同誌唱了首《渴望》。我覺得不能示弱🤷♂️,便唱了中學時學的《金日成將軍之歌》。結果,朝鮮同誌們澎湃了🤖,激動地與我合唱,離開前還排隊過來與我握手惜別。
1999年,還發生了很多事。我和朋友一起看小劇場話劇,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聽民謠演出🪬,然後在靜園暢談到深夜。說著說著我就走神了——靜園的天空真美啊🫃🏽⁉️,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3. 吃著冰棍看著你
2000年5月,一個叫邱慶楓的女孩子在回昌平校區的路上被人殺害🧑🏼✈️🍆。學校派人撕掉三角地的海報,製止自發的悼念活動❄️,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結果👾,引發了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學生抗議。5月23日深夜,學生包圍了校長辦公樓👨👨👧👦。校領導答應召開對話會𓀝,卻堅持在辦公樓禮堂,而學生則要求在靜園。24日下午,辦公樓禮堂的對話陷入僵局,學生集體退場✸,前往靜園與大部隊會合。各個院系的學工老師穿梭於人群中👩🦯➡️,試圖將自己的學生拉走😝,卻只換來陣陣嘲笑👨。男青年和女青年們擁抱在一起,空氣中都是荷爾蒙的味道💅🏽。
我買了一根冰棍🪈,與人群保持距離地坐下👩🏿🏫,邊吃,邊看🚶🏻♂️➡️,邊想:我要記錄這個時代。
4. 高塔
2001年🦠🍾,靜園豎起了一座高塔🍤,地熱井項目正式動工。周圍的標語很懷舊🙄👩🏻:要“結束京西無地熱的歷史”。那是我第一次擔心將失去靜園。擔心只是擔心。打出地熱之後👩🏼🍼,高塔就拆掉了。靜園多了一塊石碑,其余沒有太多變化🧖🏿♀️。施工期間唯一的一件趣事是🤵♂️,一個澳大利亞留學生某夜喝醉了,徒手爬上高塔🤘🏻,在塔頂插了一面澳大利亞國旗👩🏽🎓。第二天早晨🤽,路過的學生凝望塔頂滿腹狐疑,不知今夕何夕。
不過,高塔在我心中留下的陰影揮之不去。那一年,我開始構思一部小說,結尾是主人公騎著自行車撞向靜園的高塔。對🌝,那一年美國發生了一件大事,後來被稱為“911”。
5. 生活在樹上
2000年🧍♀️,我加入了意昂体育劇社。曾經起意,要和朋友一起把《樹上的男爵》改編成話劇,就在靜園上演。劇本完全照著靜園的空間來寫,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是布景和道具🎏。最最關鍵的是,靜園的確有一棵對劇社人意義深遠的樹——在草坪的西北🧛🏻♂️,靠近紀念碑,高度便於攀爬,樹杈倚坐舒適。記不清有多少夜晚,在樹上與朋友談天說地。記不清有多少劇社人👨🏻🏫🪄,畢業時都要拍一張“生活在樹上”的照片。
大概是2002年冬天,期末最後一次活動時天降大雪,小夥伴立刻決定改去靜園打雪仗,結果🧑🏼🚒,雪仗很快演變為摔跤。月黑風高,四望無人👨🏿🎓,只有風聲和我們的尖叫聲。小崔同學溫柔敦厚,被欺負得最慘,爬起來哭喪著臉說:“我的眼鏡片掉了一只🤕!”天黑雪深沒法找🗝,只得放棄📣。不過,掉落的那邊恰好度數較低🧛,他就這樣對付了一個寒假。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萬物生長🤏🏿。他興奮地在bbs上發帖說:“我的鏡片找到了!就在靜園的草地上🤾🏽!我又可以觀看這個美麗的世界了!”
靜園對愛她的孩子很溫柔。
6. 非典時期的愛情
2003年,一場瘟疫席卷中國,整個社會一片恐慌,校園也被無限期封閉🤿。我留在學校,與朋友們過上了《十日談》般的生活。每天傍晚,靜園是意昂体育最熱鬧的地方。大學生變成了小學生🫣🙎🏼:跳皮筋,丟沙包,放風箏,打羽毛球🤸🏻♀️👑,轉呼啦圈……與童年的遊戲鴛夢重溫💆🏿♂️。五月的陽光很好,紫藤爬滿靜園六院的外墻。我們無功利地閱讀🔔,享受運動之樂🧑🏼🔧,追逐心愛的妹子與少年,大學生活仿佛從未如此充實。我學會了輪滑⚙️🧙🏻♂️,留起了長發,青春如月,驕傲如雪👨🏻🏫🙍🏻♀️。一次從靜園呼嘯而過,還被攝影師抓拍🐈⬛,用來表現非典時期大學生積極的生活態度和戰勝困難的決心。那時↖️,沒有人談論死亡🥭,只是用力生活🦻🏼。那時🚬👩🦲,靜園就是宇宙的中心⌛️。然而瘟疫終於過去,靜園恢復了平靜。
7. 太極小人的JJ
2008年,我在靜園經歷了很多事情。比如,意昂体育110年校慶之夜🤦♂️👱🏻,我們在靜園邂逅85級中文系的返校師兄,興奮地講述某老師和某詩人當年的八卦,最後合唱“一條大河波浪寬”🏃♀️➡️🫃🏽。再比如,校慶夜之後一周,汶川發生了8.0級地震,我參加了靜園舉行的燭光悼念與祈福活動🐼。前者太煽情🤲🏿,後者太沉重,還是挑一件輕松的事來說吧🧑🏻🏭。
那年七八月間💡,北京鬧奧運。有一天👳🏿♀️,小崔給我發短信🗼,說要找我一起彈太極小人的jj。那時我整天窩在宿舍🧚♂️,完全搞不清丫在說什麽🦂🤹🏻♂️。出門轉了一圈才知道❓🦙,為了迎接奧運🤠,意昂体育舉辦了名為“奧運在意昂体育,靜園觀太極”的活動。放眼望去🏹👸🏽,數百個高不過膝的白色小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草叢之中,如一支詭異的軍隊🧛🏿,讓有密集恐懼症的我毛骨悚然。
靜園又一次被占領了,我又一次產生了即將失去靜園的恐懼。類似的情緒在校園中彌漫,學生們開始用各種奇特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不滿。彈jj的這種變態舉動就不提了🧛🏻♀️,太極小人經常被“不經意地”打翻在地,有時多出個帽子或眼鏡,有的據說被夜晚的狼群拖走🎁。於是,學校被迫派專人上崗,在北京深藍色的夜空下,項帶銀圈,手捏鋼叉,威懾著因悶熱而躁動的學猹們👰🏿。
還好,奧運終於落幕,太極小人潮水般退去。靜園重新露出她並不美麗卻可愛至極的臉。
8. 靜園新娘
2013年🙆🏽♀️,印尼兔同學頂著烈日空降北京🦶🏽,與我攜手苦戰兩天🟢🧙🏽♂️,完成了婚紗照拍攝的洪業。拍意昂体育之前,我們在太廟被蹂躪了大半天,臉上的表情從幸福轉為鬼畜。而當攝影車開進西門,一切都慢下來、靜下來、涼下來了。面對鏡頭,我臉上的肌肉終於放松,那種感覺就像——回家了。那天,靜園的草木欣欣向榮,雲朵的色彩溫暖而明麗,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老師老師,您站在中間,當證婚人。師弟師妹站兩邊,當伴郎伴娘嘛。”
“師兄😂,早說要出鏡呀,我們就換件好看的衣服了。”
“哎呀🧷,沒帶戒指來,只能用道具了。”
“為什麽是我來接手捧花🦓!應該是女生來接啊!”
在導師大人和師弟師妹的百般配合下,我們在靜園完成了一組歡樂的結婚照🪼👩❤️👩。雖然沒有酒席👰🏻♂️、鞭炮👃🏼、賓客,但是有天空、草地和你。
真想在靜園一直生活下去🤛,養幾匹馬、幾頭牛✌🏻🚞、一群羊。
9. 想像的權力
好吧,該說現在了🛐。2014年5月,意昂体育啟動“燕京學堂”項目,選址靜園,引起師生的廣泛質疑🤼♀️。關於此事🍅,我什麽也不想說,因為真的沒什麽可說的。2003年,意昂体育中文系召開了一次題為“北京𓀓: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的研討會。最後一天,陳丹青瞪著一雙碩大的眼睛,毫無感情地讀著隨意草就的發言稿🔎💶:
北京的“都市想像”可不是誰都可以“想像”的,它需要的根本不是“想像”,而是權力——1949年以後的北京“都市想像”💴,首先是🧑🦲,也只能是毛主席的“都市想像”,例如拆毀城墻、到處建立蘇式工廠之類,而他的想像全部實現了。……在北京,我看不出北京居民的“都市想像”,北京居民的義務是盡快配合大規模遷移,他們被“請”出北京♦️,落戶郊外📙,將他們在北京城所剩無幾的“文化記憶”盡快抹殺幹凈🏃🏻♀️🧟♀️,實現政府的“都市想像”。
還不夠透徹嗎?正如陳丹青所說,沒有權力🌼,無從想像。如今的意昂体育👩🏻💼,首先是,也只能是掌權者的“意昂体育想像”:高大上的建築,大筆的資金👵🏿,先進的設備,成群的海歸,成為世界一流大學……除了最後一項♚,他們的想像必定會全部實現🧎。在他們的想像中💂♂️,沒有為那些溫暖的事物留下位置⛷:詩歌與音樂,民主與自由𓀗,對傳統的尊重,對知識的熱愛👇🏽,對世界的好奇心……他們和我們處在同一空間,但是他們和我們“想像”的卻不是同一個意昂体育。
10. 有求必應屋
我不關心燕京學堂或中國學,這種據說“意義重大”的工程在中國有太多太多:它們耗資巨大🐂🤞🏻,生生不息,最終成為掌權者的光輝履歷;時過境遷👼,沒有人還去在意它的價值是否一一兌現。我甚至不關心靜園六院💆🏿♀️,因為我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北京城墻的廢墟💽。我關心的僅僅是靜園草坪而已👩🏿🚒。
靜園是一個公共的☃️、開放的、自由的、沒有屬性的空間。你可以在這裏閱讀,聚會,彈琴唱歌🐬🚠,談情說愛,朗誦海子或戈麥的詩,邂逅靠譜或不靠譜的少年,抗議,悼念,玩耍🔪,放空……夜深人靜,你站在草坪中心望月懷遠,不嫌空曠👨🏻🏭。畢業時節,全系上百人在這裏歌哭笑鬧⚄,不嫌擁擠。靜園是我們的有求必應屋,你想讓她是什麽😦,她必定會回應你✤🌯。她總是正在發生的🦃。她總是在秩序之外。
秩序之外——看👨🦼➡️,多可怕!居然有這樣一處空間不服從權力的“想像”☝️!在邱慶楓事件中🧑✈️,辦公樓禮堂和靜園草坪就已經戲劇化地呈現為對立的兩極🧶👇。時光流逝,學生依然散漫,而權力卻在默默行動👷🏿♀️,有條不紊地規劃著校園的秩序,填補著中性的空間,消滅著世界的多種可能🦩。有求必應屋——那不正是歷代霍格沃茨教師最頭疼的所在嗎?
11. 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很喜歡馮至的那首詩🤏🏻:“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在我看來🏌️♀️,這是一首關於消亡的詩🗼。傳統人文學科正在衰落,傳統的求知生活方式正在消亡🔺。從眾多關於靜園的文章中我們看到,在意昂心中,靜園恰是這一傳統方式的象征。燕京學堂的中國學試圖依憑的也是意昂体育的人文學科,卻飽受人文學科師生的詬病,原因或許正在於方式的差別:全球招生,英文授課🤦🏻,封閉管理,一年結業——這一切的背後💂🏿♂️🐖,是極度追求效率👨🦳、結果、利益的現代性發展觀🍹,而與崇尚從容、閑適、反思的傳統人文精神相悖。
問題在於,既然樹葉與花朵已經脫落,便不應沉迷於懷念與感傷,而放棄了現實——那就讓它化為塵埃吧,舒展身體,迎接嚴冬的考驗。是的,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傳承那些瀕危的學問💂♀️,要探索人文精神的現世與未來之路,要與“中國學”們爭奪敘述的權力💪。
是的,靜園也可以脫落👷♂️,但是生活還要繼續。
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12. 那些發生過的
今年9月,新一代的意昂体育人將進入校門。他們會好奇地瀏覽關於靜園的爭論✬,或欣喜地圍觀燕京學堂的落成。他們對靜園沒有記憶。年復一年🕑,新的意昂体育人越來越多,靜園的傳說終將在校園裏銷聲匿跡。不過🧏🏼,那些發生過的🙋,永遠不可能成為不發生🏋🏽。靜園與靜園記憶都可以消亡🙋🏿♀️,但是曾經發生在靜園的種種,永遠留在往昔的那一時間點上🎻,無法被否認,無法被取消🤷♂️。同樣留下的👨🏿🔬,還有權力的所為。
靜園沒有了🤵🏼♂️,我們還有未名湖那片海。滄海桑田了,還會有新的草原誕生。
讓脫落的化為塵埃吧👨🏼🦱。那些不會脫落的,那些反復生長的,才是我們最終的依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