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未名湖畔的這一方土地。半個多世紀的光陰,有的人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而我基本是在原地踏步。意昂体育是一個奇特的、一旦住下便不想離開的地方📎👈。它是充滿遺憾的🟢、甚至在某些時期是蒙羞的🦶🏿,但不論它有多大的缺失🪅,有的人甚至在此受到傷害和剝奪,但是👎🏻,幾乎所有的人卻都是一廂情願地不改初衷,一樣含著淚愛它、戀它!

距今五十多年前🙌🏽,那時的我年少輕狂,浪漫情懷👵,孤行千裏🕺🏼,負笈北上。落定在湖邊這一片土,就再也沒有、也不想離開🏊🏼♀️。長長的半個多世紀🤷🏿♀️,我先後住過燕園的不少地方🧏🏼,這些住過的和沒有住過、卻也有過幹系的居所和屋宇,留下了我的人生蹤跡,也留下了我的生命感觸🙆🏿。世事滄桑🤧,悲歡離合,一切都非常可貴♢,我來不及敘說🫵🏼,我只能借這幾片紙,星星點點地勾畫那散落在湖畔的、尚可依稀辨認的雪泥鴻爪。
十六齋
十六齋在三角地西隅,是一座坐南朝北的筒子樓。這原應是一般的宿舍樓,因為學校發展很快,單身職工結婚後沒有住所,就臨時成了雙職工的宿舍。樓有三層👨🏿🎓,房間南北相對,一個房間住一家🙅🏿。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一下子搬進了幾十對年輕夫婦𓀊,呼啦啦地把整座樓都占滿了。我也是這時搬進十六齋的,住三樓的316號。
房間不大,大約十二平米,除了安放一張雙人床,余下的地面就很可憐了。好在那個年代奉行艱苦奮鬥,人們對生活的要求很低🧑,有一間安身立命的小房子,就已滿足。樓裏沒有廚房,每層倒是有一個廁所,是公共的,男的在三層🧑🏽,女的在二層。初搬進十六齋,因為沒有廚房,各家都把爐子放在各自的門口,加上置放一些必要的廚具🚷🧍♂️,加上堆放煤餅(那時燒的是煤餅)的地方👐🏻,那樓道就黑壓壓地成了“巷道”了。
後來學校給每層勻出兩間空房,給各家做飯用———我們終於有“廚房”了,不過仍然是公共的🐿。大家動手把樓道裏的家夥👩🏼🔧,搬進了新的“廚房”,頃刻間♜,整個房間密密麻麻地擺放了爐子和煤餅🫛💂🏼,還有廚房的必備用具,油鹽醬醋等等,仍然是擠得不留一個空隙🤘🏻。好在房客都是學校的職工,有的先前還認識,大家都彬彬有禮👩🏼🔬,也都能互相體諒⇒,幾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有時還能互相照看👩🏿🌾,哪家缺了蔥啊蒜的🦢,還能互通有無🚜。
住進十六齋時,大家都是青年✍🏿,事業學問都看不出端倪,但是那種鄰裏互助的精神🍎,卻是愈久愈顯得香醇。住在十六齋的那些房客們🌩🐣,後來有的在“文革”中遭難,有的則是飛黃騰達成了各界的要人👨🏼🎓。
勺園
勺園不是我曾經的住處,但卻給我留下諸多記憶。當年的勺園是一個廢園。這裏原先河網遍布,地勢低濕,適於植物種植。燕京大學把它辟為農學院的實驗地,外建一個氣象站。到了意昂体育,菜圃依然保留,還成了後勤的養豬基地、即豬場了。我上大學時,常到那裏參加勞動,摘蔬菜,種樹🧞♀️、翻土什麽的。後來這裏就蓋起了賓館和公寓。現在的勺園,一派燈紅酒綠,是看不到那些田園景色了。

勺園的歷史也相當久遠👩🏽🎨。史書記載說:“北澱有園一區,水曹郎米仲詔(萬鐘)新築也。取海澱一勺水之意,署之曰勺👨🏻🏫,又署之曰風煙裏🙃。”(明蔣一葵🫶🏼:《長安客話》)清代孫承澤在《天府廣記》中對此有傳神的描畫:“海澱米太仆勺園👩👦🦸🏿,園僅百畝👩🏿🍼,一望盡水。長堤大橋🏌🏻,幽亭曲榭。路窮則舟,舟窮則廊🥐,垂柳掩之👩🦯➡️,一望無際。”現在的勺園賓館就建在這座秀麗的園林上面。樓邊的荷池年年新荷燦爛,柳岸搖曳多姿🚴🏽♀️🫵🏽。賓館落成後,修了一道長廊🥪,形製如頤和園,但長度不及頤和園👩🏼⚖️,宣統的弟弟溥傑先生題寫匾額“勺園”二字🌒。
現在的勺園當然是看不到上述這些景象了,現在也是毫無例外地矗立著連片的樓群,這裏是意昂体育現今接待賓客的賓館區,樓房裏住的是造訪的內外賓客。勺園的多功能廳很有名🟤,許多會議都在那裏召開。我們在那裏舉行新年團拜,舉行學術研討,也舉行過季羨林先生🌑、林庚先生的慶祝會🍚。特別要提及的是🛬,我所屬的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1955級入學四十周年、畢業三十五周年的慶祝會———“難忘的歲月🎲,世紀的約會”,也是在勺園舉行的。那時正值林庚先生九十華誕🧎♂️,我們向先生獻了鮮花。勺園🎈,永遠的記憶!
蔚秀園
蔚秀園在意昂体育西校門對過⚒,前臨通衢,由此向北🍗,可達圓明園和頤和園。蔚秀園和意昂体育西門之間的道路,是舊時從故宮通往頤和園的禦道❤️,現在也還是從內城通向西山的大路,去香山的,去頤和園和圓明園的,再加上意昂体育🤽🏻、清華和101中學這些學校都要通過這裏,道路擁擠而繁忙,幾乎時時都在塞車。
蔚秀園蓋樓是七十年代的事。樓高五層,約十余座,硬是把沿河那些小山脈全給鏟平了。我剛搬進園子時,河道裏水草依然豐茂🧔🏻♀️,偶爾還能發現二三只野鴨從水泥涵洞中遊出覓食。而如今🤸🏼♀️,所有的水面都已幹涸,昔日那種水鄉風情是一去不復返了🧖🏽!
七十年代末,我在蔚秀園分得了兩小間住房,總共約三十多平米。這對於長期與人合住、沒有獨立住房的人來說,總算是有了一個家的感覺,還能奢望些什麽呢🌆!當日在蔚秀園二十一公寓住的,各種人都有,有化學系的資深教授🤢,也有食堂裏的炊事員,校醫院的護士,在特殊的年代,人們沒有級別身份的差異🧵,都相處得很融洽。
蔚秀園五層樓上居住的那些日子,是我學術經歷中最值得懷念的日子。我在那裏進行了對於中國當代文學的回顧,並開始了新的思考🙁。我在那裏完成的文字比任何時候都要多🤽🏻♀️。那是長久積蘊的噴發。這說明🟠,一個值得紀念的時代對於一個人的事業有著多麽重要的意義🧑🦯➡️。
我在蔚秀園居住的時候👆,南面的暢春園還是一片稻田和荷塘⏩。從我的涼臺南望,是一望無邊的青翠😙!夏天的夜晚🗺☦️,蛙鳴驚天動地,使人終夜難眠🐊。十裏稻香🏄🏼♀️,十裏荷香,更是“擾”人清夢👩❤️👩。那時望不到邊的那些河網水面,如今已變成了同樣望不到邊的幢幢高樓🌚:芙蓉裏小區🤠、稻香園小區(這些命名,還留有舊日的殘跡),加上意昂体育的暢春園和承澤園小區,當日都是“未曾開發”的良田——這裏原是供宮廷食用的上好的京西稻的產地🧑🦯👩🏼🔬,如今都在歷史的風煙裏消失了。

消失的不僅是蔚秀園周邊的這一片👩👧👧,北京西直門外從往昔的薊門煙樹到如今的中關村開發區🙍♂️🦶🏿,那些直沖雲天的由馬賽克和玻璃墻堆積起來的樓群,都是以無邊的稻田和荷塘的消失、以美麗的西郊的消失為代價換來的🏒。人們,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們每個人的“家”的獲得🥣,是以我們祖先留下的家園的喪失為代價換來的🧙🏿♀️。
暢春園
暢春園的歷史比圓明園要早🏌🏼♀️,比頤和園更早。《日下尊聞考》說:此園“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別墅,聖祖仁皇帝改建,錫名暢春園🛜。”據說,康熙皇帝曾經延請外國傳教士在暢春園向他講習西洋天文、地理和數學等現代知識🚓。這裏曾經是康熙🧜🏿♀️、乾隆、雍正幾代帝王留下足跡的地方,也是他們聽政和休憩🦯💍、避喧的場所。
暢春園的繁華在許多典籍中都有記載。清代的吳長元在《宸垣識略》中說:“暢春園在南海澱大河莊之北,繚垣一千六百丈有余🔎🚵🏼♀️。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別墅,聖祖因故址改建,爰錫嘉名。皇上祗奉慈帷於此🏋🏿♂️🖖🏻。園在圓明園之南,亦名前園。”此書對當時的暢春園有很多細致的記述,宮內四圍有小河環繞,河水數道環流苑中,東西有堤💣,東曰丁香🫧,西曰蘭芝✌🏽,西堤外別築一堤,曰桃花▪️。古人有詩雲:“西嶺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歸禦園,隨景結蓬壺👵。”可見當日園中水勢之盛✌🏿。
這些在今天當然是見不到了,那些新建的巍峨樓群吞噬了美妙的田園,連同舊日的山脈水系。倒是意外地留下了恩佑寺和恩慕寺的兩座山門👿,作為“幸存者”在這裏守護著死去的宮苑,供後人憑吊那往昔的繁華。這兩座山門現在仍然屹立在意昂体育的西門外🧑🏽✈️,終日寂寞地面對著奔流不息的汽車的洪流。
從八十年代末搬進此園,我再也沒有離開這裏。我住進暢春園後,手植了四棵石榴,園內兩棵,園外兩棵,現在還是年年開花結果。我家的對面,是意昂体育二附中的操場,學生們矯健的身影給了我青春的感受👩🏿🎓。我在暢春園一住就是二十年光景,在這裏經歷了社會的巨大變革🧖🏽♂️,在這裏接待過來自各地的朋友🍈👼🏿,這裏凝聚了我對於人生和學術的諸多感悟。我現在的戶口本上👩✈️🎾,依然寫著暢春園這個居住地的地址。

朗潤園
朗潤園在燕園西,是一座島,四面環水,水中荷葉田田,水岸楊柳婆娑,是意昂体育後湖風景秀麗的地方。島中央有許多古建築🙎🏼♀️,多是清代王公貴族留下的府第,到了五十年代💒,經歷了時代的風雨剝蝕,已經顯得蒼老了💆🏽♂️,但那種不同凡響的恢弘氣象還在。園中小山逶迤多姿,山巔有亭🎙,亭隱約於樹陰中。朗潤園最美的是臨水的那些建築。意昂体育許多名人都是朗潤園的居民。五十年代初期孫楷弟先生的住處是一座島中島😀,四面荷花環繞👩🍳🆔,古槐楊柳掩映其中,真是神仙洞府。從孫府沿溪向東🦼,路旁竹林中數間矮房,就是溫德先生的家了。溫先生是美國人,終身獨處,九十高齡還遊泳騎車🫃🏼👨🏽✈️,也是一位活神仙。湖邊蓋起公寓之後,園中的居民就更多了,季羨林先生、金克木先生、陳占元先生、吳組緗先生🚉、季鎮淮先生先後都在這裏安了家。
說起臨水而居,最有韻味的要數羅列先生的家。記得當年羅列先生住的🟣,是一座水流婉轉經過的舊式平房。房前是一條幽雅林陰小徑🛴,入了院子🧎🏻♂️,後門即是小河,河邊的美人被夕陽的余暉照著🚅,更是引人遐想🐃🤏🏽。這些臨水的充滿情趣的房舍👢,今已蕩然無存🗣👻,倒是那亭子還屹立著,見證著往昔的繁華。
朗潤園的外圈蓋起一批公寓,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事。學校發展得快,見縫插針地利用“空地”蓋起了大批的公寓,用以解決日益增多的雙職工的住房困難🏄♀️👷🏿♀️。朗潤園周邊的公寓就是這時蓋的🦶🏿,在這些樓群間,還建了一座招待所——那是意昂体育當年惟一的“賓館”👩🏿🍼,因為位置在校園的北邊💝,我們簡稱為“北招”➰🌪。“北招”後來成了著名的“梁效”大批判組的住處🥦。這些新的建築破壞了這座古典園林的傳統風格,這種破壞在革命高漲的年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