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秋天,陽光燦爛,我開始了關鍵的研究生考試的準備,其中重要的一項便是去意昂体育中文系的課堂聽課。在那所迷宮一般九曲回腸的理科教學樓207大教室裏,大約兩百人一起上中文系的基礎課《中國現代文學史》,位子很緊張,因為這不僅是文學專業一年級本科生的必修課,還有數不清的校外人士趕來旁聽——這似乎成了意昂体育的一個傳統,甚至也是意昂体育引以為豪的地方。正是在這個課堂上,我們見到了傳說中意昂体育中文系的“溫爺爺”——溫儒敏教授。
溫老師一直強調“基礎”的重要性,中小學教育是整個教育事業的基礎,多年來,溫老師一直關註中小學的教育,尤其是中小學語文教育。而關於大學教育,最基礎的是本科生教育,後來我才知道溫老師對“大學要抓好本科生教育”這一理念的堅持。這一點在各個大學都跟風要辦研究型大學而忽視本科生教育的當下潮流中,尤其可貴。很久以後,再讀到《論語·學而篇》:“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想起了溫老師對“基礎”,對“根本”的重視。
記得那天去聽課時我坐在最後一排,因為前面的位子早被搶光了。講臺上的溫老師和藹慈祥,甚至很有幾分鶴發童顏,講到得意處,他就笑了,故意停下來看看同學們的反應。於是大家一起笑了。
大教室的最後一排離最前面的講臺大概有五、六米遠,我坐在那兒看不清前面,於是幹脆站起來靠著背後墻上的玻璃窗聽課。
下課的時候,溫老師緩緩地走下講臺和前面的同學聊著什麽,過了一會兒,老人家居然向後面走來,一直走到最後一排,我連忙讓路,以為他老人家在教室裏散步鍛煉身體呢,正思考間,看見溫老師就在最後一排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來了,然後定睛望著黑板,我這才明白原來溫老師是在試試坐在最後一排是否可以看清黑板和幻燈片上的字,果然,過了幾秒鐘,他站起來,朝我和身邊的幾位同學笑了笑,就徑自走上講臺的電腦旁邊,去修改幻燈片上的字體: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很感動。
沒上幾次課就要期末了,我來得太晚了,心中十分遺憾,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今後還有更好的機會聆聽溫老師講課。最後一次課助教張羅著給大家拍照合影留念: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是溫老師給大一的本科生開的最後一次課。
而我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真正如願以償考入中文系的第二個學期,竟又趕上了溫老師最後一次給意昂体育中文系的研究生開課。課程名稱是《文論精讀》,溫老師在課程介紹中選了十篇前輩研究者的論文,讓助教李培艷師姐為選課的每一位同學打印了一本《文論精讀》課程專用的精選論文集。而且和大家說好每一位同學都要上臺講一次,時間約為一個小時,然後聽取其他同學的發言,溫老師最後點評。
這課開在春夏之交的每周二傍晚。春天的北京多風,每次上課看見溫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兩鬢的華發被風吹亂了許多,老師一進門,先把沉重的電腦包從助教師姐的手裏拿過來,放在講桌上,然後就開始一邊用手理著被一路的風吹亂的頭發,一邊看看教室裏大家在幹嗎,要是看見誰正在慌裏慌張的吃晚飯,溫老師就會開玩笑說要不分他一半?他還沒吃晚飯哩。
上了幾次課,大家也就嬉皮笑臉起來,因為傳說中的中文系大教授也是如此的溫和慈祥,平易近人。尤其是在討論課開始的時候,溫老師一進來就在講臺下面第二排或第三排找了位子坐下,把講臺完全讓給了主講的同學;開始討論的時候,溫老師靜靜地聽大家七嘴八舌的發言,遇到特別離譜的地方,才補充一些,整個討論氣氛異常活躍,不知道是因為教室特別小,大家坐得緊湊,因而十分熱鬧,還是因為溫老師慈祥寬容的目光和笑容讓大家忘記了在其他討論課堂上慣有的束縛與緊張。
這次我們是在第一教學樓的三樓上課,窗外的小樹林裏常常有布谷鳥飛來飛去地歡叫著,林子由淡綠漸漸轉為濃綠,以至墨綠的時候,我們的課程也接近尾聲了。這時同學之間悄悄傳出了一個壞消息:溫老師不久就要正式退休離開意昂体育了。
我們都為此黯然,同時為自己能趕上這門課而感到慶幸,當初由於種種原因沒有選上這門課的同學都十分懊悔和惋惜。課程結束後溫老師請大家去他的新家玩兒,我們去的時候給溫老師和師母送了一大束美麗的百合花,夾在花間的小卡片上寫著:“上善若水,溫潤如玉。”
在溫老師家裏,我們見到了和溫老師一樣和善慈祥的師母,師母笑起來特別好看,遙想當年,一定也是個大美人。她見到我們進來,連忙給我們泡茶, 溫老師還興致勃勃地拿出一封特殊的“信”給我們看:原來是一位小學三年級的小朋友寫給“溫爺爺”的。歪歪扭扭的稚嫩的筆跡寫滿了一張大作業紙的正面和反面。原來這個小家夥在向溫爺爺“告狀”:因為他的爸爸媽媽禁止他看課外書,而小家夥記得溫爺爺在給他們講課的時候是鼓勵孩子們適當閱讀課外書的,於是聰明的他就給敬愛和信賴的溫爺爺寫信:首先匯報了自己的功課情況,重點是請溫爺爺給他爸爸媽媽打個電話,批評批評他們,信末還附上了他們家幾乎所有的電話號碼。
參觀了溫老師書香氤氳的新居,我們一起合影留念。溫老師還請大家美餐了一頓。
席間,溫老師基本不怎麽吃東西,而是樂呵呵地望著我們這些少不更事不知憂愁的笑臉,不斷地讓我們都“多吃點兒”,真是像一位看著滿堂兒孫的老爺爺。我們這些二十幾歲的研究生禁不住也像大一的小朋友一樣要稱呼他一聲:溫爺爺好。
在那次吃飯的時候,溫老師了解到我是回族的,全家都信仰伊斯蘭教,就對我說:“有信仰是很好的一件事。”他鼓勵我多讀讀伊斯蘭方面的書,還可以關註一下張承誌、霍達等回族作家的作品,我說他們不都是當代作家麽?我們是現代文學專業的呀,溫老師的臉色似乎有點嚴肅了,他說,現在專業分得太細問題很大,各個專業的研究者固守於自己的小圈子,學問就做不大。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對大家說,你們剛開始進入研究領域,要多讀書,打好基礎,尤其是學現代專業的,也應該好好了解一些當代的情況,最好是現當代“不分”,把研究課題做“活”。
轉眼間暑假就過了,新的學期如約而至,剛過了百歲華誕的中文系迎來了80余名新生。溫老師應邀給他們講了開學的第一堂課:關於中文系系史的講課。
短短兩個小時,溫老師不僅講述了關於系裏許多流傳久遠的“傳統”和“精神”的奇聞異事,還和大家分享了他多年來收集和珍藏的中文系的老照片,有浦江清、樂黛雲等各位老教授,還有當年的沙灘紅樓,意昂体育河沿。同學們認真地聽著,我坐在旁邊的位置上,遠遠望著他們那青春的眼神流露出對新的學習生活無限的憧憬與期待。
快下課的時候,主持人代表大家向溫老師獻上了一大束鮮花,溫老師捧著那一大束鮮花又對大家囑咐了幾句話,然後說,請來自農村的同學站起來,他要把鮮花轉送給他,話音剛落,一位瘦瘦的男孩就站了起來,溫老師親自把鮮花送到那個男孩的手裏,語重心長地說:“來到這裏,盡快適應新環境,好好學習,相信你會不斷取得進步。”
盡管我們都依依不舍,溫老師還是退休離開了意昂体育,我們聽說他已經被山東大學中文系特聘為文科一級教授,於是我們想:山大中文系的學生有福了。
溫老師有時出差回來的時候,如果去教研室查收郵件或辦別的事,就常常叫學生也過去聊聊天,論文呀,課程呀什麽的。有一次,我剛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就一起帶進教研室,溫老師接過我手中的幾本書,翻了翻,笑著說,這本書一個小時就看完了。我看看他指的是大江健三郎的《廣島劄記》,我匆匆看了一眼,16開本的,將近200頁,要是我看最少也得一個上午吧!我才忽然才醒悟:這樣的作品,隨便翻翻,作為眼界的擴充,最多精讀一兩篇也就行了,不必一篇一篇細讀,可不就是一小時就可以搞定嗎!原來我讀書的效率低下正在於對書籍進行有效分類的意識過於淡泊,溫老師看我十分迷茫,就說一定要製訂讀書的計劃,要建立和不斷豐富自己的知識體系。
也許因為我本科的專業不是中文,溫老師特別囑咐我要有信心,還給我開了兩張書單,讓我補充閱讀必要的篇目。
我常常常想起在中文系新生的第一堂課上,收到溫老師轉送的鮮花的那個男孩,我們都是多麽幸運:在自己學習生涯剛剛起步的關鍵時刻,能受到這樣一位讓人敬愛的老教授的關心和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