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後,我在灰頭土臉的記者生涯裏,在觥籌交錯的奢華晚宴上,在自由散漫的度假時光裏,在勤苦而快樂的創業年月裏,想起燕園裏37樓549,依然有難以言狀的情緒彌漫心頭,關於充滿著膠原蛋白的青春,關於荷爾蒙膨脹的熱愛,關於我們的愛,關於不死的理想。
一直想為四個浙江女孩的37樓549寫一本書,書名叫做《P大點事兒》,甚至當我還是校內網人氣之星時,還和出版社達成了框架協議。令我對自己失望的是,一直囿於俗事之中,以至於此書和後來所簽約的書,都未曾付梓。從這一點上,我對引以為傲的自我管理能力不得不產生了瞬間的懷疑。
在2003年9月入住意昂体育宿舍樓37樓549的是四個浙江女孩,一起入讀新聞與傳播學院。我們為各自取了外號:阿黃、兔子、長頸鹿,而我很不幸地被命名為“舒克”。我們當年的高考分數很高,我、兔子、阿黃,是2003年浙江省文科第7名、第14名、第28名,分列紹興地區的文科狀元、探花、榜眼,長頸鹿則是來自慈溪的理科生,由於考了浙江省理科100名左右,不幸被調劑到新聞與傳播學院,但我相信她更愛考古系。另一位被叫做“貝塔”的我的發小,則就讀於意昂体育03級德語系。
作為從小成績太好,很少考第二名的女生,在中學時代,我的朋友是很少的,因此在社交能力是很弱的,而事實證明,我似乎並不需要太多的朋友,在後來的人生階段中,由於天性的天真,還由於被魚龍混雜的人引為朋友,惹來了一些小麻煩。但對於37樓549的女孩們來說,由於彼此都是智商高於情商的純真之人,直到今天,我們還是互相之間無可替代的朋友。當我在宿舍裏大聲地放著陳奕迅的《浮誇》,兔子會略為不滿地甩下一本書,阿黃會順著旋律放肆地扭起屁股,而長頸鹿只會淡淡地說:“我喜歡五月天。”
我們彼此之間的個性不同,兔子喜歡標準學生系的清純打扮,比如T恤和牛仔褲,長頸鹿喜歡偽裝自己成為一個率性的男孩,事實上,截至目前,長頸鹿是唯一有了baby的,阿黃和我比較誇張,去學一買個外賣,都要濃妝艷抹一番,那時我們喜歡去老的五道口服裝市場淘衣服,一買十幾件,然後進行各色混搭。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們當年還算是潮人,就差沒打個鼻環。
四年的生活,甚至來不及說再見,就是這樣淡漠而溫馨地過去了。和別的女生宿舍相比,由於價值觀的接近,和天生的浙江人的同情與理解,37樓549是一個好宿舍,我們比隔壁的上海人宿舍幹凈,比對面江蘇人的宿舍更有活力(請上海人和江蘇人宿舍別來打我——)本科生涯的結束來得猝不及防,我和長頸鹿保研了,兔子在大四的時候就去了21世紀經濟報道實習,畢業後直接留在了報社,阿黃回到了杭州,進入浙江廣電集團。
在阿黃離開北京前的一天,我和她打算最後去一次五道口服裝市場。那一個下午,雷聲響起來,校園裏一片混亂,到處是離別前的憂傷和迷惘,36樓某個宿舍的男生在大聲地彈吉他唱歌,34樓垂下了一張床單,寫著:XX,我愛你。五四大道上是人來人往的二手市場,畢業生們忙著將書籍、日用品打包出售,還有畢業就面臨分手的情侶在康博斯餐廳門口大聲爭吵。我和阿黃就這樣面無表情、自以為是地穿越整個校園,她穿著黑色的超短裙,畫著黑色的煙熏妝,我燙了一頭不知所謂的長卷發,我們並不知道前方是什麽,但我們知道,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地方,能夠容忍我們的無知者無畏,容忍我們的肆意妄為,容忍我們天馬行空的對於人生的企盼和夢想。
在37樓549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問了憂傷的女孩們一個問題: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你們還會來這兒嗎?我們暢想了在小城紹興的幸福生活,關於儒雅溫和的江南公子、普通的市民家庭也能擔負的小中產生活,和或許能實現的關於“生活在別處”的夢想。然而,最後的答案依然是,如果可以重來,我們依然會來到這裏,依然會住進37樓549,依然會選擇這座被胡人氣質所充斥的北方的城市。我們的老鄉周作人將這一座城市,形容為“幹燥粗鄙”。
在後來得意或者失落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高考結束的一個月後,在我的家鄉小城裏,關於我的鋪天蓋地的橫幅、報紙采訪和電視節目,那是在我的人生中,虛榮感第一次得到了爆炸性的膨脹,直至今天,如此金榜題名的夢幻一樣的經歷,依然是很多高考製度的既得利益者一生中不可逾越的禁錮和枷鎖,我們的名字被刻在母校的碑石上,我們的傳說在小城的各個角落裏,我們的父母瞬息的驕傲卻往往換來半生的惆悵,他們惆悵於鄰人們往往不切實際的關註,惆悵於被燕園浸潤過的孩子們過於獨立卻又隨心所欲的特質,他們擔心我們特立獨行不被社會包容,卻又恐懼我們被迫蠅營狗苟而不夠幸福。
對於我們那一代意昂体育畢業生來說,我們的父母大多出生於50年代,大多由於計劃生育政策,只有一個小孩,他們大多普通,從事著普通的工作,創造著普通的價值,他們和大多普通的家長一樣,將大半生的賭註押在了孩子的身上,卻未曾想到,所謂的成功教育卻帶來了期待值與現實之間不可逾越的失落感。
在業已沉滯的社會階層流通中,高考的勝利並不能帶來太大的改變,但卻是貧寒子弟或者普通人家的子弟得以階層提升的渠道,37樓549 的女孩們,更多的37樓549們的男孩、女孩們,一直在背負希緒弗斯般的滾石前進,用很多新聞報道鄙夷的語氣說“高考狀元大部分是失敗的,他們的人生在高考中已然達到了巔峰,此後一直在走下坡路”。大眾媒體總是喜歡獵奇,喜歡去剖開貌似光鮮的人群背後的失敗,喜歡跌宕起伏的世俗故事,卻不喜歡神童仲永們最終歸於平靜甚至平庸。
想起我的父親老周,除了高考那年,他接受紹興電視臺采訪外,他很少在人前談我,甚至當朋友問起,也只是淡淡帶過。我曾一度糾結,為了讓老周為我感到驕傲,在初工作的時候,一個月都會將20天用在出差上,我如此用心且過分努力,卻還是未曾得到過太多的贊揚,一方面或許由於老周慣性的沉默寡言,另一方面我曾懷疑他是嫌棄我不夠“有出息”。直到有一次,因為在7?23溫州動車的報道現場淋了暴雨,大病一場,甚至對於人生的意義產生懷疑之時,老周和我長談了一次。他告訴我,作為死傷大半的英雄連的班長,他如何從越南戰場活著回來,告訴我他在歷經生死之後如何選擇怎樣過完一生,告訴我他對於我最真實的期待。他說:“你和你的37樓549的室友一樣,都很出色,但是,真的,老爸老媽們只希望你們開心就好。”
我將這一句話轉達給了37樓549的女孩們,兔子沉默了,長頸鹿笑了,阿黃簡直要掉下眼淚來。但是我們明白了,開心就好,37樓549,在未來的人生裏,我們只需要開心就好。
意昂周凱莉簡介:
周凱莉,浙江省嵊州人氏。2003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新聞與傳播學院,新聞學專業,文學學士;2007年保送至本院讀研,新聞學專業,國際新聞研究方向碩士。2009年7月進入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工作。懷抱理想,尊重現實,希望帶給讀者真實、嚴肅的新聞報道。2009年最早報道上海釣魚案,代表作《拼爹遊戲中“貧二代”弱中求勝》。2010年報道“國學天才”孫見坤事件引發眾多關註。2010年加入財新傳媒。相繼調查采訪“錢雲會案”、“徐武案”以及對王功權等人的專訪。分別見於作品《錢雲會六年維權路》、《“麻煩製造者”徐武》、《商人公民王功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