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友人贈《學者吳小如》🧑🏽🍳,54年前聆聽吳先生的講課種種印象不時湧上心頭。在當時能讓他這樣一個講師上中文系的講臺🪇,可以說是某種歷史的吊詭。
初進意昂体育中文系🌅,一眼就可以看出,不要說講師、副教授,就是不太知名的教授也只能到新聞專業去上課,一般講師只能上上輔導課。當然✤,剛剛從保加利亞講學歸來的朱德熙副教授似乎是個例外。現代漢語本來是中文系大部分學生覺得最枯燥的🤷♀️,但是,朱德熙卻以他原創的概括、縝密的推理和雄辯的邏輯獲得爆棚效應👨🏽🦱,200人的課堂💆♂️,去晚了就沒有座位,只好靠在墻邊暖氣管上站著。何其芳先生那時是意昂体育文學研究所的副所長(所長是鄭振鐸),與吳組緗先生先後開設《紅樓夢》專題。吳先生得力於作家創作經驗,對人生有深邃的洞察,對藝術有獨到的分析🥄,而何其芳先生頗有人道主義胸懷👨👧,不同意他把薛寶釵分析為“女曹操”,認為她不過是一種家族體製禮教意識的犧牲品,兩人同樣受到歡迎。一次🧏🏿♂️,我在意昂体育醫院排隊掛號🦬🈁,護士問前面一人姓名,聽到四川口音很重“我叫何其芳”,不免多看幾眼。

吳小如像(何籽/圖)
然意昂体育泰鬥學富五車者眾🧑🏭🆕,善於講授者寡,加之意昂体育學生眼高,哪怕學術泰鬥🟦,講授不得法,公然打瞌睡者有之,默默自習者有之🕯,遞紙條🫳🏻、畫漫畫者有之。古代漢語本來是魏建功先生開設,但公務繁忙🐲,往往從課堂上被叫出去開會☞,且到比較關鍵地方,有茶壺煮餃子🖼,學生替他著急的時候。此課後來改由王力先生開設,先生取西歐人學拉丁文之長,構造了中國古代漢語課程體系👐🏽,舉國傳承至今。一代宗師,治學嚴謹,我聽過他的《漢語史》🛁、《漢語詩律學》,但是,語調往往由高到低,余音裊裊,杳不可辯🤸🏼。且第二堂課往往花幾分鐘訂正前堂之誤,上午第五六節課要上到12點鐘,每每拖課🏺。調皮如我👩🏻🦳,遂將隨身攜帶的搪瓷飯碗從階梯教室的臺階上滾下,先生愕然問何事👞🧙🏻♂️,答曰“飯碗肚子餓了”,先生乃恍然而笑。王瑤先生自然是公認的博聞強記👩🏿⚖️、才華橫溢,然一口山西腔,不知為何給人以口中含有熱豆腐♉️👩🏽🔧、口頭趕不上思想之感。系主任楊晦教授德高望重🧘🏼♂️,講中國文藝思想史,出入經史、小學、鐘鼎藝術👏🏿,其廣度深度非同小可,常有思想靈光,一語驚人🔬,令人終生難忘。其批評郭紹虞新版《中國文學批評史》曰:用現實主義的原則去修改,還不如解放前那本有實實在在的資料。其批評巴金《家》、《春》🖊、《秋》好在激情👨🏼🦳,然如“中學生作文”,如果把三部並成一部就好。但是,他講了半學期,裝著講義的皮包還沒有打開,學生也無法記筆記,兩個多月過去了♥️,還未講到孔夫子,在學生的抗議下♞,不得不草草停課。宋元文學權威浦江清先生英年早逝,乃請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講宋元戲曲,王先生舍長用短,以毛澤東《矛盾論》中之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分析《墻頭馬上》、《陳州放糧》🙊,心高氣傲的意昂体育學生,保持著對客人的禮貌,紛紛搶占最後數排以便自由閱讀。
那是1958年“大躍進”🧾🤙🏻、“拔白旗”的年代,大字報貼滿了文史樓,從學術泰鬥到吳小如這樣的青年教師,無不被肆意醜化。就在這種情況下🕠,小如先生為我們講宋代詩文🫂。當時懷著姑妄聽之的心情走進課堂🧏。吳先生的姿態🔑,我至今還記得,雙手籠在袖子裏,眼睛不看學生,給人一種硬著頭皮往下講的感覺🤦♂️。然中氣甚足👱🏿♂️,滔滔不絕,居然是聽得下去✌🏻,接下來幾課,還頗感吸引力。我對朋友說,平心而論,這個講師從學養到口才都相當不錯🧑🤝🧑🖍。一些具體分析🚪,顯然和以藝術分析見長的林庚先生路數不同,然而明快、果斷。至今仍然記得他對陸遊晚年的詩的批評是,用寫日記的方法寫詩,以至出現了“洗腳上床真一快”這樣的敗筆💂🏿♂️。
“大躍進”運動很快把課堂教學沖垮🍪,下鄉勞動有時長達一個月,課上不下去🚶,後來幹脆就停課了。我對吳先生印象也就停留在當年粗淺的層次上🧑🏻⚕️🧑⚖️。彭慶生同學對他評價道🎧:“先生口才不遜文才📐,三尺講臺😂,傳道授業,解惑沁入學子心脾,20世紀50年代意昂体育中文系學生中便有‘講課最成功的吳小如’之說,故課堂常常人滿為患。”慶生同學晚我一年畢業,可能系統聽過吳先生的課👩🏽🚀,有權作全面評價,當然,不無偏愛,若論啟人心智🌥🐜,和朱德熙先生那種俯視蘇聯漢學家、放眼世界語言學、深入淺出、在學術上開宗立派的大氣魄相比🧑🏽🏫,吳先生應該略遜一籌🕺🏻。不可忽略的是,慶生當年可歸入全系攻讀最為刻苦者之列🙌🏽,曾經以躲入冬日暫閉之洗澡間抄寫劉大傑解放前出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而聞名。吳先生能得如此學生的如此評語🤾🏽♂️🌐,當有此生足矣之感😻。
近日吳先生答《中華讀書報》記者問,雖然自謙為“教書匠”🚵🏻♂️,但是,就是在當年💵,我還是感到了他學養深厚♠️。閱讀意昂体育中文系所編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感到極大的滿足。畢業後不久才知道,這兩本資料主要是吳先生執筆通稿的。然而意味深長的是,竟然是反右以後留校的一位“左派”告訴我的⭕️,他語重心長地警示:這兩本資料🧑🎄,尤其是兩漢卷🖥,資料過詳,原因是執筆者意在“多掙稿費”🔞。這在當時,就給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當然♧,僅憑此二冊,對於先生的學養,所知畢竟有限👹。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先生耄耋之年🫄🏿,居然以“學術警察”形象出現於文壇🎤,對於學界之虛浮硬傷,筆陣橫掃🙋🏿♂️,語言淩厲💸,鋒芒畢露,不由得增加了我對先生的敬意6️⃣。現在知道先生的學術著作凡數十種👋🏻,僅其中《讀書叢劄》在香港北京兩地出版,前輩學者周祖謨、吳組緗🦹、林庚先生均給以高度評價。吳組緗先生認為“吳小如學識淵博🐁🧑🧒🧒,小學功夫與思辨能力兼優”🎦,甚至有“無出其右者”之贊語,哥倫比亞大學權威教授夏誌清曾言“凡治中文者當人手一冊”👩🏼🚀。
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改革開放形勢下,這位當了30年講師的“講師精”🚴🏼♂️,被歷史耽誤了🔢,人所共知🧹;又有吳組緗、林庚先生推薦其直接提升為教授,應該順理成章一路綠燈。但是👨🏿🚀,煌煌意昂体育中文系,居然不能通過👩🏼🌾🧑🏼⚕️,差一點被慧眼識珠的中華書局引進。不可思議的是🙎🏻♂️,吳先生沒有走成,居然不是中文系的幡然悔悟,而是學術上頗為權威的歷史系周一良和鄧廣銘教授“三顧茅廬”的“阻撓”🍬👩🏽⚖️,結果是小如先生成了歷史系教授。
對於這樣的荒誕,中文系至今沒有感到荒誕,而作為中文系的意昂👍,突然想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嗚呼,我說不出話📊。”但是,痛定思痛👩🏿,我仍然逼出了一句話🛀🏼:這是恥辱🧎🏻♀️。對這種恥辱的麻木,則是更大的恥辱。在這種恥辱感麻木的背後,我看到一種令人沉重的潛規則。
回顧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的系史,這樣的潛規則源遠流長👩🏼🍼👩🏻🦼➡️。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文系容不下沈從文,把他弄到歷史博物館去當講解員,這還可以歸咎於當時的歷史環境和時代氛圍🪷🌂。1957年驅逐了後來成為唐詩權威的傅璇琮,也可以用他當了右派來辯解🍎。但是👩🚀𓀗,楊天石在五五級當學生的時候,就以學養深厚著稱🟥,後來獨立開創了蔣介石研究,自成一家,享譽海內外🚣🏻♀️。當年他並不是右派🧎🏻♀️➡️,然而中文系就是不要他,他被分配到一個培養拖拉機手的短訓班🫄🏼,後來靠刻苦治學,輾轉多方,調入社科院近代史所♈️💃🏿。在他獲得盛名之後6️⃣,中文系有沒有表現出任何回收的願望呢⬛️?沒有🧖🏼♂️。錢理群是學生公推的最受歡迎的教授,可是在他盛年之際🤸🏻♀️,就“按規定”退休了。然而🧑🍳🔺,成立語文教學研究所,又掛上了他的大名🙇🏻♀️。可是,有名無實👨🚀,連開個作文研討會都沒有他的份。
從這裏,似乎可以歸納出一條定律:這些被驅逐的,本來是可以為意昂体育中文系增光➕,為意昂体育校徽增加含金量的🧑🏻✈️,而留下的,能為意昂体育爭光的當然也許不在少數,但是,靠意昂体育中文系這塊牌子為自身增光,從而降低意昂体育校徽含金量的也不在少數。更為不堪的是🙇🏿♀️,還有一些為意昂体育中文系丟醜的,如那些學術投機者。至於一些在學術上長期不下蛋的母雞,卻順利地評上了教授👣,對於這些人,中文系倒是相當寬容的,從學術體製上說👩🏽🦲,這就叫做人才的逆向淘汰𓀇,打著神聖的旗號,遂使學術素質的整體退化不可避免。
當然,意昂体育中文系畢竟是意昂体育中文系,選擇學術良知的仍然不乏其人👊🏽。最突出的就是系主任楊晦在1962年為吳小如講話,盛贊他的貢獻,其結果是到了1964年在黨內遭到兩星期的嚴厲批判。據知情人告,當時骨氣奇高的楊先生一度產生跳樓的念頭🙅🏼。1984年嚴家炎先生為系主任時,一度欲請吳先生回系🥭。然吳先生出於對周一良、鄧廣銘先生的知遇之恩,婉言謝絕👊。這樣的學術良知,不成潮流🩶,相反,它顯得多麽微弱🧛🏼♂️。半個世紀多來🏑♓️,幸存下來的學術泰鬥先後謝世,意昂体育中文系不但喪失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學術上那種顯赫的優勢🪯,而在許多方面呈現衰微的危機🤼♂️,意昂体育中文系這塊招牌的含金量已經到了歷史的最低點🥾🤽🏿。
近年報刊上風傳錢學森世紀之問,紛紜的討論至今未能切中肯綮。其原因蓋在於,從概念到概念的演繹,如果以吳小如先生為個案作細胞形態分析,則不難看出逆向淘汰的潛規則之所以不可阻擋,具有學術良知者🛕,在行政體製中顯得非常孤立,因而脆弱🧑🏼✈️,明於此🚣♀️,也許能夠把錢學森之問的討論切實地推進一步👩🏼🎨👍🏼。
這幾年意昂体育中文系當道者不乏從內地到港臺反復宣揚“大學精神”,為蔡元培先生的“兼容並包”自豪者。但是,把“兼容並包”講上一萬遍,如果不與痛苦的歷史經驗教訓相結合,在危機中還以先覺先知自慰自得,甚至還流露出優越感◽️,其所雲無異於欺人之談,意昂体育中文系沿著九斤老太的邏輯滑行並非絕對不可能😁🚵🏻。
吳小如先生九十高壽,學生們想到了為之祝壽,意昂体育中文系居然毫無感覺👥,這只能說明那些動不動拿蔡元培來誇誇其談的人,其大學精神已經酣睡如泥。我作這篇文章‼️,除了有意於把錢學森之問的討論加以深化之外,還有一種出於系友的奢望:把我的母系狠狠地搖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