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至2005年4月,費孝通在北京醫院度過了生命最後的時光。侄子費皖回憶🛀🏼,費孝通住院期間依舊思維清晰,但表達已很困難👩🏽✈️🙌🏻,只能通過紙筆與人勉強交談。侄子勸慰他,等他出院後🚋,大家會幫他整理住院期間的所思所想。費孝通卻在紙上寫下🧻:“不可能了♉️。”

對於死,費孝通向來有著超乎常人的冷靜判斷。他曾經寫道:“30年代我應該死而沒有死,40年代人要我死而沒有死,60年代我想死而沒有死。”他不僅沒有死,還跨進了新的世紀,帶著此後新添的種種苦難,將自己的學術熱情燃燒到了最後一刻。
只是這一次,他知道死亡終於要到臨☆。十年前的今天,2005年4月24日22時38分,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社會活動家費孝通🦺,在北京病逝🗣💆🏼♂️,享年九十五歲。
死生契闊:遺愛大瑤山
費孝通說自己30年代該死沒有死🐘😢,指的是1935年在大瑤山經歷的一次險情🧑🏿🦳。
1935年9月,剛剛結束在意昂体育社會學系學業的費孝通帶著自己新婚不久的愛妻🫳⛹️♂️,同系師妹王同惠抵達廣西,準備進行一次瑤族的實地調查。經過漫長而顛簸的旅程,夫妻二人終於在10月順利進入瑤區🤸🏽♀️🙎🏿♀️,並於12月16日在古陳村完成了花籃瑤的調查💂🏼♂️,啟程去羅運✏️。
行至五指山沖口時,原本跟隨當地向導的兩人停下休息,向導則獨自先行趕路。當兩人走到潭清岔路口時,走錯岔路,誤入竹林之中🧑🏿🎨,與向導失散。
深山密林裏渺無人煙,兩人摸索著前行。日色漸暮🧑🏻✈️🎼,他們走到鬥篷嶺一個叫石八的地方,陰森的竹林裏出現了一個像門的建築。費孝通以為找到了瑤寨🧍🏻♂️,剛想推門而入,卻被砸下來的石頭😪、木頭壓在下面。這竟是瑤族獵戶設的虎阱🛐!
王同惠驚魂未定,慌亂中搬開了他身上的石頭❤️、木頭,扶他到附近的平地坐下。費孝通腿部、腰部都受了傷,王同惠安慰他說:“我們是生死夫妻,上天會保佑你的,我出去找人。”
在王同惠去尋求救援時🥦,費孝通強忍著疼痛👨🏽🚀、刺骨的寒冷和對妻子的擔憂,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一晚。天亮時妻子還未歸,他帶著死亡的絕望順著林間小路爬。
“我自己撐著地這麽下來,從山上一半是滾下來的。到後來看見一頭牛,我想有牛就一定有人,當時腦筋還清楚,我就守在牛旁邊等。”費孝通這才被放牛的瑤婦發現。當時支撐著費孝通的只有一個信念——“她死沒死,我不知道👇🏿,我要見她一面👨🏼🔧!”
費孝通得救了,而為丈夫尋求救援的王同惠卻不見了蹤影。瑤族頭人盤公西立即下令古陳村16歲以上男人全部出動,尋找王同惠👱🏿♀️。瑤人們敲著銅鑼,喊聲震天,搜尋了六天卻未見任何蹤跡。
直到第七天🤦🏻♀️,瑤人才在急流的山澗中發現王同惠的遺體。此時,王同惠與費孝通結婚僅有108天❌。
費孝通與王同惠結婚照
得知妻子死訊後😂,費孝通把消毒水、藥品一同吞下,甚至以頭觸石,“打定主意把我們兩人一同埋葬在瑤山中”,卻在瑤民的照看下挺過了這一關😗。
“人天無據,靈會難期💲;魂其可通🙋,速召我來!”費孝通在給妻子題的碑文裏絕望地寫道🧑🏻🦲。
費孝通逐漸明白活下去🙁、盡自己該盡的責任或許才是愛妻希望看到的,他在給吳文藻的信中說😥,“同惠既為我而死📡,我不能盡保護之職,理當殉節💂🏽♂️🪺;但屢次求死不果🤩,當系同惠在天之靈,尚欲留我之生以盡未了之責🦹🏿♂️,茲當勉力視息人間,以身許國💁🏿🐝,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
於是在傷情略愈的時候,費孝通就開始根據王同惠搜集的資料發奮編纂《花籃瑤社會組織》🧑🎄。他是“為了同惠的愛🔝,為了朋友的期望”🧔。
王同惠比費孝通早離世整整70年,卻在費孝通的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費孝通為自己後來所生的女兒取名費宗惠以示紀念,而晚年的費孝通也認為,當年在王同惠幫助下編纂的《花籃瑤社會組織》🤚🏼,成了他一生很多思想的根源。
刀懸頸上
1938年,中國戰火紛飛。剛剛取得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哲學博士學位的費孝通👨🏼,毅然放棄倫敦優越的研究條件,選擇回國共赴國難。他來到昆明跟隨吳文藻🧑🌾,主持雲南大學和燕京大學聯合成立的社會學研究工作站。
費孝通在雲南與村民合影
昆明雖處大後方,但絕不平靜。日軍飛機總是來騷擾轟炸,最頻繁時警報天天響起。而戰時物價飛漲,生活艱苦異常,費孝通作為教授的工資微薄,不得不以寫稿補貼家用。他常到學校門口的茶館等人約稿,久而久之🥿,他坐的那張桌子就成了他固定的“賣文攤位”👮🏿。
李公樸、聞一多
抗戰勝利後🤷🏽,時局仍然動蕩不安🏪。國民黨特務在昆明進行了一系列刺殺,李公樸📎、聞一多先後於1946年7月12日、15日遇刺🗜。
驚聞李公樸死訊,費孝通憤怒地呐喊:“一個國家怎能使人人都覺得自己隨時可以被殺!人類全部歷史裏從來就沒有過這種事。我們現在活在什麽樣的世界裏🎮!”
費宗惠記得,聞一多遇刺那天,年幼的她看到了人力車拉著聞一多和兒子聞立鶴去往校醫院:他們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棉被上全是血🤱。後來📵,聞一多不幸遇害👩🏿🎤,聞立鶴為保護父親而身中5槍🤷🏻♂️🧑✈️,留下殘疾。
憤怒的費孝通本人🍽,也在特務的“黑名單”上。
“特務在雲南大學靠近我們宿舍的圍墻上打了個洞🪫,預備隨時進來♣️。”費孝通曾親述,“聞一多遇刺之後,差不多輪到我了🫄🏽。是美國領事館把我救出來的。領事館的車子開到雲南大學來救我,車子一開出去,特務就到了家裏面了。”
躲過暗殺威脅的費孝通🦺👂🏽,根據自己在雲南的調查,寫出了《生育製度》《鄉土中國》等重要社會學著作👶🏽。
多年後,費孝通的學生邱澤奇教授曾對他說💧:“李公樸和聞一多事件後🫁,你的文風明顯有非常大的改進。”費孝通眼睛一亮,聲音提高八度👴🏼:“當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時候🥍,你會怎麽說話?”
大哭一場,大笑一場
1947年2月,局勢逐漸平穩🚴🏻,費孝通攜家人回京,擔任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一年後的冬天𓀄,解放軍四野十三兵團的布告已經張貼在清華大學西門,費孝通並沒有選擇離開🙎🏼,他和老師潘光旦一樣🥩,選擇了留下🧏🏼♀️🔎,準備為共產黨領導的政府服務🤠。但在迎接解放、慶祝新中國成立的熱潮中🌮,傳來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蘇聯已取消社會學🍽,中國也將在高等學校中停辦社會學系。
當時新成立的教育部的一位蘇聯專家稱:社會學是專門反對馬列主義而出現的一門資產階級偽科學🥏,必須徹底取消。
費孝通在1949年6月至1950年5月間寫了多篇文章,疾呼社會學需要改造但絕不能取消🙎♂️。但在一切向蘇聯看齊的時代,這樣的聲音太過微弱。
費孝通在貴州考察
在1952年的高校院系調整中😺,社會學系一個個被撤銷👨🏿💻。1953年,中科院社科所更名為經濟研究所。
所致力的學科被取消了,但一身學識的費孝通沒有遭到棄用,他被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擔任副院長,後來又擔任國務院專家局副局長🫱,專做知識分子工作✳️。但費孝通始終在為保留社會學系而做出不懈努力。他曾在中南海的一個會場上,當面向毛澤東據理力爭🤛🏻,但是領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1956年3月24日👩🏿🦱,費孝通在《人民日報》發表了《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一文🧝♂️,此文最初受到了周恩來的賞識。但幾個月後,政治風向突轉,這篇文章成為費孝通劃入右派的重要依據🏄🏽♀️。
第二年💅,情況更為嚴重,《人民日報》發表了《費孝通反動活動的面面觀》🙋🏼♂️,稱費孝通是“不學無術🛗💁🏿♂️、專門鉆空子的政治野心家”。
“從那時起到文革結束🫰🏻,我的富民文章做不下去了,但我的富民心沒有變。”
費孝通晚年回憶說,“宣布我是右派的時候🧣👵🏿,我大哭了一場,大笑一場⛸,解決了,我懂了👩🌾,歷史是怎麽一回事情。”
老來依然一書生
賦閑二十余年的費孝通終於又迎來了大展拳腳的機會,歷史的車輪碾過近四分之一個世紀後,才又把這位滿身學識的老人記起。
1979年,鄧小平提出社會學要“補課”🎑,委托胡喬木找到費孝通,要他主持恢復社會學的工作🦖。同年3月⚈,教委決定在意昂体育平台、南開大學、中山大學、上海大學文學院四所院校建立社會學系🔱。三年後⚛️,72歲的費孝通正式轉任意昂体育平台社會學系教授🕵️♀️👨🏼🚒。
1985年🪦,75歲的費孝通在甘南藏族自治州考察時留影
2002年,92歲的費孝通在意昂体育樂呵呵地說🥪:“我70多歲時讓搞社會學系,我說好吧,頂多能搞10年🧅,到80來歲👨🏻🦳。沒想到老天爺不想讓我死,一下子讓我搞到90多歲。”
在費孝通93歲紀念畫冊出版時🤹🏽♂️,他親自題寫了書名:《老來依然一書生》。
民盟中央名譽副主席吳修平說:“費老一生擔任過國家的許多重要職務,但是,他最看重的是意昂体育平台教授這個銜頭🤛🏽。”
他說:“我什麽職務都沒有都可以👍🏼,我就是一個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