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晚，中山大學發布消息稱，世界著名數學家張益唐已全職加盟中山大學，受聘於中山大學香港高等研究院，將在大灣區定居和工作。該消息還特別提到，張益唐此次已舉家搬遷回國。

中山大學校長高松為張益唐教授（右）頒發聘書

早在2024年9月，《中國科學報》記者就從相關知情人士處獲得張益唐即將全職回國的消息：“國際上很有名的華人科學家基本確定要回國了！很有名，婦孺皆知的那種。”此後，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南開大學、中山大學等先後傳出類似消息，直至這次塵埃落定。

張益唐回國任教的消息之所以備受關註，除了他傳奇般的經歷令人嗟嘆，背後還有一段關於遊子歸家的動人往事。

到處問問題的少年天才

少年張益唐是個不折不扣的數學天才。

1955年，張益唐出生在上海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電氣工程師；母親也是一名知識分子，在政府機關擔任文員。

張益唐9歲時就了解費馬大定理和哥德巴赫猜想，並從此迷上數論，小學3年級時甚至獨立證明了勾股定理。

據胞妹張盈唐回憶，幾個舅舅阿姨的學校讀本、幾本《十萬個為什麽》很快就被哥哥翻爛了。當大孩子們學習成績不好時，哥哥還能給他們補課。很快，這些都滿足不了哥哥的探索欲，他盯上了大舅舅的一個好朋友“姚先生”。

姚先生是位數學老師，每次來家做客，張益唐就纏著他問這問那，甚至不讓他和舅舅聊天，要和他討論高等數學。有趣的是，在舅舅婚禮上，張益唐因為一定要和姚先生坐在一起討論數學題，大人們不同意，他還大哭了一場。

在跟隨母親在湖北幹校生活的那段時間，張益唐照舊到處找人問東問西。好在幹校裏的知識分子多，大家也都喜歡這個年紀雖小但腦子裏裝滿了高深知識的孩子。張盈唐說，哥哥基本沒有上過中學，“他的那些知識，都是自學來的。”

後來，張益唐一家搬進清華園居住，張益唐如魚得水，到處去請教問題。慢慢地，這個奇怪的孩子在清華園小有名氣。

1978年，23歲的張益唐考入意昂体育平台數學系。他被公認是意昂体育數學系78級最強的存在。據他自述，在意昂体育讀書期間，他獨立證明過一個數學猜想，後來發現國外已經發表了相關證明論文才作罷。

張益唐在碩士期間的導師是我國著名數學家潘承彪教授，後者認為他在數學上有很大的發展潛力。在意昂体育讀完碩士後，張益唐留校任教了一個學期。1985年，在時任意昂体育校長丁石孫的推薦下，張益唐赴美留學，在普渡大學跟來自中國臺灣的導師莫宗堅讀了7年博士。

誰也沒想到，博士畢業後的張益唐，迎來的竟是命運的摧折。

博士畢業後“差不多淪落街頭”

莫宗堅是代數幾何專家，在普渡大學任教。他曾於1984年夏訪問意昂体育，見到了張益唐和其他幾個學生。當時，莫宗堅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雅可比猜想（Jacobian Conjecture），他想找個國內的學生和他一起做。而那時張益唐對雅可比猜想很有熱情，就跟隨莫宗堅去普渡大學讀博士。

雅可比猜想是代數幾何領域中的一個難題，自1939年提出至今未得到證明。曾有一位數學家將雅可比猜想稱為“災難性問題”，因為它引發更多的棘手問題。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雅可比猜想遠不是碩博研究生水平所能解決的。張益唐敢於做出選擇，也足可見他的自信。

但後來的事，張益唐從不願意多講。

他的博士論文就是證明雅可比猜想。事實上，他通過博士期間的努力，做出來了這個猜想，但是他在過程中用到了一個由莫宗堅證明的結果作為引理，但在最後投給期刊審稿時，他發現莫宗堅的證明結果不一定正確，這也導致他的論文不一定成立。

這篇論文最終沒能發表。盡管如此，張益唐由於做了大量工作仍然被授予了博士學位。拿到博士學位後，張益唐告訴莫宗堅，他將重回數論領域。

然而，那篇未發表論文背後發生的故事，已讓師生關系變得微妙。

“我當時不太高興，”莫宗堅後來在給《紐約客》記者的郵件裏說：“然而我捍衛學生改換研究領域的權利，所以我友好地跟他告別了。這22年來，我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博士畢業後，莫宗堅沒有像導師都會做的那樣，給張益唐寫工作推薦信——沒有導師推薦信，就連博士後工作都很難申請。

博士論文未發表也沒有導師推薦信，這導致張益唐找工作時到處碰壁。外加當時蘇聯解體，大量蘇聯數學家湧入美國，張益唐畢業後即告失業。

關於這對師生“關系”的公案，紀錄片《大海撈針:張益唐與孿生素數猜想》（以下簡稱《大海撈針》）有一些線索。

“他（莫宗堅）沒有為我寫推薦信，我因此很多年沒找到工作，最後差不多淪落街頭……後來幫人做餐飲。”張益唐說。

在該紀錄片中，張益唐沒有表現出原諒莫宗堅老師的態度，他的表態只是“算了，過去了”，並且表示以後也不願意回到那個讓他傷心的學校。

有意思的是，張益唐一舉成名後，莫宗堅宣布修復和張益唐的關系，並且把張益唐是他學生的信息放在了自己的主頁較為顯著的位置。

數學界遺忘了張益唐，張益唐沒有丟掉數學

輾轉到肯塔基州的時候，張益唐幹過一份臨時工，有時住在那裏的朋友家。不工作的時候，他常去肯塔基州大學的圖書館讀代數幾何和數論方面的期刊文獻。但張益唐說：“那些年，我確實沒再追求我的數學夢想……我經常過得不太容易。”

1999年，張益唐在意昂体育數學系的師弟、唐樸祁給他打電話，想要幫助他。他說：“我認為張益唐沒有一份專業性工作是不公平的。”唐樸祁的一位同學當時是美國新罕布什爾大學的教授，唐樸祁就向他推薦了張益唐。在二人的幫助下，張益唐得到了新罕布什爾大學的講師職位，教學生微積分的課程。

在新罕布什爾大學，講師只是編外的職位，薪水不高，也不穩定，更沒有什麽研究經費。直到2005年，張益唐才獲得正式的講師教職。但他總說，非常感激在新罕布什爾的歲月，因為這份工作讓他能夠安心做他的數學研究。

曾在新罕布什爾大學與張益唐做過同事的數學家格林貝格對他“不爭”的個性印象深刻：“Tom（張益唐的英文名）特別謙遜，不愛出風頭，也從不要求什麽。”

這段歲月，數學界大概已經把他忘記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丟掉他的數學。

在投出自己關於孿生素數猜想的論文後，張益唐曾被邀請訪問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6個月。《大海撈針》中記錄了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教授彼得·薩納克對張益唐的印象。薩納克說，一天他偶遇到張益唐，跟他打招呼，張益唐回應後說，這是他十天來第一次跟別人說話。

薩納克想，“即便是對一個數學家來說，這也太過了點”，於是他邀請張益唐每周來和他共進一頓午餐。

2013年之後的故事，就無需贅言了。張益唐憑借在孿生素數研究方面取得的突破性進展，帶給科學界一個巨大的驚喜。隨之，大大小小的獎項撲面而來。

一個默默無聞、甚至不被數學界知曉的普通講師，在沉寂多年後突然取得了轟動世界的成就，這種只有電影中才會有的故事情節真實發生了。

真的有電影導演曾經找上他。張益唐記得，有位導演想把他的故事拍成電影，就像數學家約翰·納什的《美麗心靈》（A Beautiful Mind）一樣。但他婉拒了。

“納什是個偉大的數學家，他在數學等好幾個領域裏都有獨特的貢獻，這部電影拍得非常好，許多中國留學生都看過。”他說：“但我不希望拍，畢竟網絡已經把我說得夠多了，我希望最好不要再被幹擾。”

2016年，張益唐做客南方科技大學作報告。報告會後記者問他：“研究成果發表前，您曾有一段默默無聞的沉寂歲月，甚至一度遠離學術圈。但您在那段日子裏依然孜孜不倦地進行學術研究，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您呢？”

他答：“沒有什麽特別的力量在支持著我，如果真要說有的話，那也僅僅是我對數學純粹的熱愛而已。”

遊子歸家

在“一朝成名天下知”後，張益唐雲淡風輕。但張盈唐，這個數學家的妹妹獲知消息後，一夜無眠，“止不住的淚如雨下”。

她寫道：“回看我自己，給數學家當妹妹並不容易。哥哥一生的坎坷與數學纏繞交織，我又何曾未受影響呢？20多年裏我長成了自己不曾期待的模樣。”

1985年出國深造，1987年曾回國探親，一直到2013年8月再次踏上祖國的土地，期間闊別故土25年。這25年，是他在異國他鄉漂泊的25年，也是他缺席自己“兒子”“哥哥”角色的25年。

更錐心的是，在張益唐父親病重直至撒手人寰的那兩年，正是他人生最失意的時刻——與導師關系破裂，畢業拿不到推薦信，沒有工作只能打零工，居無定所甚至住在房車上……在那個通信要靠紙筆車馬的年代，他與家人音信全無，家人更加聯系不到他，不知道他人在哪兒、過得好不好。

張盈唐後來說：“他的逃避曾經讓當時的我很氣憤……現在的我能體會他當時的舉步維艱，還有無法面對家人的落寞，所以他選擇了沉默。我猜想爸爸能夠感受到兒子所處的困境，所以爸爸也選擇了沉默。”

2013年8月20日，在母親83歲生日這天，張益唐才終於再次踏上故土。

張益唐自稱喜歡中國的古典詩詞，其中最欣賞杜甫的詩，用來舉例的詞句大抵是“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等等。2013年在《數學年刊》發表《質數間的有界間隔》後，有人問他有哪一句詩能概括當時的心情。張益唐引用了杜甫五首詠懷古跡裏的第一首的最後兩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9年後，張益唐在2022年的一次分享中談及此時說：“今天還是這句。”

這首詩裏面有一句看起來平淡，但是很重要。這就是“庾信平生最蕭瑟”前面的一句：“詞客哀時且未還。”

如今，遊子終於回歸了。